初九夜所接弟信,满纸骄矜之气,且多悖谬之语。天下之事变多矣,义理亦深矣,人情难知,天道亦难测,而吾弟为此一手遮天之辞、狂妄无稽之语,不知果何所本?恭亲王之贤,吾亦屡见之而熟闻之,然其举止轻浮,聪明太露,多谋多改。若驻京太久,圣驾远离,恐日久亦难尽惬人心。僧王所带蒙古诸部在天津、通州各仗,盖已挟全力与逆夷死战,岂尚留其有余而不肯尽力耶?皇上又岂禁制之而故令其不尽力耶?力已尽而不胜,皇上与僧邸皆浩叹而莫可奈何。而弟屡次信来,皆言宜重用僧邸,不知弟接何处消息,谓僧邸见疏见轻,敝处并未闻此耗也。
分兵北援以应诏,此乃臣子必尽之分。吾辈所以忝窃虚名,为众所附者,全凭忠义二字。不忘君,谓之忠;不失信于友,谓之义。令銮与播迁,而臣子付之不闻不问,可谓忠乎?万一京城或有疏失,热河本无银米,从驾之兵难保其不哗溃。根本倘拔,则南服如江西、两湖三省又岂能支持不败?庶民岂肯完粮?商旅岂肯抽厘?州县将士岂肯听号令?与其不入援而同归于尽,先后不过数月之间,孰若入援而以正纲常以笃忠义?纵使百无一成,而死后不自悔于九泉,不诒讥于百世。弟谓切不可听书生议论,兄所见即书生迂腐之见也。
至安庆之围不可撤,兄与希庵之意皆是如此。弟只管安庆战守事宜,外间之事不可放言高论毫无忌惮。孔子曰:“多闻阙疑,慎言其余。”弟之闻本不多,而疑则全不阙,言则尤不慎。捕风捉影,扣槃扪烛,遂欲硬断天下之事。天下事果如是之易了乎?大抵欲言兵事者,须默揣本军之人才,能坚守者几人,能陷阵者几人;欲言经济,须默揣天下之人才,可保为督抚者几人,可保为将帅者几人。试令弟开一保单,未必不窘也。弟如此骄矜,深恐援贼来扑或有疏失。此次复信,责弟甚切。嗣后弟若再有荒唐之信如初五者,兄即不复信耳。
咸丰十年九月初十日
本月初九晚上收到沅弟于初五寄来的一封信,初十早上又接到初八巳时、午时的两封信,从信中得悉一切。
初九晚接到的信中,字里行间满是骄矜之气,还有诸多悖谬之言。世间万事变幻莫测,义理玄奥,人情难以通晓,天道也非人力所能为,而你写出这样一手遮天、狂妄无稽的言辞,不知究竟是凭借什么?恭亲王的贤明,我曾多次目睹,并经常听旁人夸赞,心中很是佩服。但他平常的行为举止太过轻浮、聪明过于显露,虽然多谋,但却善变。如果让他在京城留太久,而圣驾又远离京城,恐怕时间长了也难以让人满意。自开战以来,僧王所带领的蒙古诸军在天津、通州各地的战斗中,都竭尽全力与洋夷拼死作战,又怎么会留有余力而不肯尽力呢?皇上又怎么会下令禁止他们死拼而有意命令他们不尽全力作战呢?只要将士们不遗余力地奋勇杀敌,即使不能取得胜利,皇上与僧王都只能无可奈何,仰天长叹。以前你多次来信中都说应该重用僧王,现在不知你从哪里听到的消息,说僧王被皇上疏远,而我这里并没听说关于这方面的消息。
做臣子应该积极地响应皇上的诏令,分兵北上救援,这是我们应尽的义务,现在我们之所以虚名在握,为众人推崇,都要归因于我们对皇上和朝廷的忠义。不忘朝廷和皇上叫作忠,不失信于朋友叫作义。任凭圣驾远离京城,身为臣子,若不闻不问,难道还能称之为忠吗?万一京城重地有什么闪失,热河本来就没有充足的银两和粮食,一旦情势危急,护驾军兵难保不会出现哗变溃散的动乱。如果大清的京师重地丧失,那么即使收复了南方的江西、两湖三省,又岂能保大清不败呢?若果真如此,百姓怎么会主动完粮纳税?商旅怎么会情愿缴纳厘金?各州县的将士又怎么肯甘心听从命令呢?与其不北援京师,而在数月之内同归于尽,还不如挥军北上救援京师,以匡正纲常、弘扬忠义,成就忠臣之举。即使最终百无一成,死后也不至悔恨于九泉之下,不至于被后世非议。弟弟曾说千万不可听从书生的议论,我的见解恐怕就是书生的迂腐之见吧。
安庆城的围兵绝不可撤,关于此事,我与希庵的意见是一致的。你只要负责处理好安庆的战守事务,其余的事无须你肆无忌惮地乱发议论。孔圣人说过:“多闻阙疑,慎言其余。”你阅历尚浅,平生的听闻本来就不够丰富,心中的疑问却是一个接着一个,以至于言谈疏漏狂妄,不够谨慎。仅靠捕风捉影,扣槃扪烛,便主观武断地议论天下之事。你以为天下之事当真如此容易了解,能够轻易地作出论断吗?大体上讲,若要领兵打仗,对本军的人才必须心中有数,擅长坚守的是哪些人,善于冲锋陷阵的是哪些人;若要治国安邦,必须对天下的人才做到心中有数,可以保举做督抚的是哪些人,可以保举做将帅的是哪些人。现在若让你立即列出一个保举的奏单,恐怕你会感到很为难吧。像你现在这样恃才骄狂,我担心援敌前来进攻,你会低估敌军实力,必然会有所疏忽。这次的回信,对你的批评和指责都很恳切。今后你若再有像类似初五那天所寄的荒唐的信来,我便不会再给你回信了。
接廿日午刻信并伪文二件,知安庆之贼望援孔切,只要桐城、青草塥少能坚定,自有可破之理。此间诸事如常。有寄希庵一书未封口,交弟阅后封寄。次青十六日回祁,仅与余相见一次。闻其精神尚好,志气尚壮,将来或可有为,然实非带勇之才。
弟军中诸将有骄气否?弟日内默省,傲气少平得几分否?天下古今之庸人,皆以一惰字致败,天下古今之才人,皆以一傲字致败。吾因军事而推之,凡事皆然,愿与诸弟交勉之。此次徽贼窜浙,若浙中失守,则不能免于吴越之痛骂,然吾但从傲惰二字痛下工夫,不问人之骂与否也。
咸丰十年九月廿三日
接到二十日午时信和太平军的文件两件,知道安庆城内敌军迫切希望援军来救。只要桐城、青草塥再能稍稍坚持一下,安庆不久后自然便可攻克。我这里一切事情跟往常一样。现有一封寄给希庵的还没封口的信,派人交给你,待阅读后再寄给他。次青十六日回祁门,只与我见了一次面,听说目前他的精力充沛,志气高昂,或许将来会大有作为,然而他确实不是带兵的将才。
弟弟军中的将领们是否有骄气渐长的迹象?你近日内默默反省自己,想必傲气也减少了几分吧?纵观天下,古往今来,庸人之失败皆因一个“惰”字;而才人之不得志又皆因一个“傲”字。从军事出发推及其他方面,都是这个道理,我愿与诸弟交相勉励,以求进步。这次安徽的敌军流窜到浙江,假如浙中失守,免不了要受吴越人民的痛骂,但我只努力在“傲、惰”二字上痛下功夫,不过问别人是否骂我,那些都无足轻重了。